
宇宙的游子已远行
宇宙的游子踏上漫长旅程,远离熟悉的星球,穿越星际空间,探索未知的宇宙奥秘,他们孤独前行,面对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挑战,勇敢追求梦想和真相,这段旅程充满神秘和惊奇,也充满未知的危险和考验,宇宙的游子们以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意志,不断前行,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宿,这是一次星辰大海的征途,也是一次心灵深处的探索。
在滚石唱片任职的叶云甫,曾多次见过诗人郑愁予。他的父亲叶步荣是中国台湾出版社“洪范书店”的创始人,和郑愁予是老友,书店出版过不少郑愁予的重要作品。几年前,叶步荣与郑愁予在餐馆叙旧时,叶云甫也在一旁陪伴。他记得,父亲为爱饮酒的郑愁予准备了一瓶红酒,并问他:“要喝酒吗?”郑愁予马上回答:“要啊,不然我来干吗?”后来,郑愁予端起酒杯送到嘴边,想了想又说:“算了,我想喝啤酒,喝啤酒比较爽快。”
那时的郑愁予已经年近九十,但他依然爱喝酒,爱美食,精神不错。2025年6月13日凌晨,郑愁予在美国去世,得知消息的叶云甫怀念起这位前辈,也捡起了这段关于诗人和酒的回忆。他想起,自己过去常常研读郑愁予、洛夫等现代诗人的作品,还记得郑愁予那本《寂寞的人坐着看花》的诗集中有首诗,名字就叫作《最美的形式给予酒器》。
2017年10月9日,郑愁予做客访谈节目。本文图/视觉中国
对于整个中文世界而言,郑愁予都是一位重要的诗人。他的诗歌曾被海内外的中文教科书选中,也曾屡次当选“最受欢迎诗人”。他的诗句“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,我不是归人,是个过客”,被无数人传颂,《错误》《雨丝》等诗歌也被不同时代的音乐人谱成歌曲,传唱一时。人们对他诗歌中的语言之美和古典韵律感陶醉不已,将他的诗歌形容为“愁予风”,以形容他诗歌的感性和唯美。
只是,陶醉在诗歌之美中的读者,并不清楚诗句背后的故事。事实上,郑愁予本人度过了颠沛流离的人生。生于特殊年代的他,以诗歌为寄托,在语言中寄托着乡愁,体会着他们共同的流浪命运。这种感受,正如郑愁予在诗歌《偈》中写到的那样,他就是“宇宙的游子”,“这土地我一方来,将八方离去”。
何谓“愁予风”?
“我打江南走过/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/东风不来,三月的柳絮不飞/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/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/跫音不响,三月的春帷不揭/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/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/我不是归人,是个过客。”——《错误》
这首《错误》,在华人世界无人不知,它是郑愁予最重要的代表作,其中描述的那种属于旅人的惆怅和遗憾,曾打动过无数寂寞漂流的灵魂。而这首诗,也曾与华语流行音乐的发展深深地绑定在一起。郑愁予去世后,在中国台湾深度参与过“民歌运动”的歌手胡德夫发文悼念他时,也提到了这首诗。1981年,作曲家李泰祥组织了一场关于“传统与展望”的表演,当时胡德夫参与了演出,唱了好几首由李泰祥谱曲的郑愁予诗歌,除了这首《错误》,还有《情妇》等名篇。此时郑愁予已经在美国生活多年,无法和这些歌者面对面交流,然而,他们的灵魂还是透过诗句相逢,彼此变成了神交好友。
胡德夫的话,让很多人回忆起郑愁予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兴起的“民歌运动”中所起的作用。在这场提倡中国本土音乐人“唱自己的歌”的文艺运动中,因为没有太多成熟的中文歌先例可以借鉴,很多歌手并不知道应该如何用文字表达心中的情感。于是,他们发现了郑愁予、余光中等诗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留下的这些富有古典韵味的作品。这些诗歌在文字上意味悠长,在音韵上也非常适宜谱曲,无论是余光中《乡愁四韵》中的一唱三叹,还是郑愁予的《错误》中“莲花的开落”“达达的马蹄”都给人以和谐的美感。
看得出,这些诗歌受到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强烈影响。中国台湾诗人,郑愁予的好友痖弦早年间就曾提到,《错误》本身写得很美,“音调非常好”,“达达的马蹄”带有宋词的味道和气氛。当代诗歌批评家、专注研究新诗的诗人胡亮也发现,郑愁予的诗歌受到过中国古代山水诗和婉约词的影响,此外,还曾受到道家天人观和禅宗无常观的影响。“在对古典的‘无痕化处理’方面,有时候,郑愁予甚至高于余光中。故而所谓‘愁予风’,既有汉语之旧,旧而能新;亦有古典之熟,熟而能生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这样解释郑愁予诗歌中的古代文学影响。
无论是在“民歌运动”兴盛的时期,还是真正的华语流行音乐崛起的20世纪80年代,郑愁予的这些诗作,都在源源不断地赋予音乐人们灵感。1976年,还是学生的罗大佑把《错误》加以改编、谱上曲,六年后,他把这首歌收录在他发行的第一张专辑《之乎者也》中,日后这张专辑也成为华语乐坛影响力最大的专辑之一。在“民歌运动”中影响颇大的另一位歌手王海玲,也曾在1980年发行的专辑中收录过由郑愁予作品改编的《偈》。此外,歌手齐豫也曾在自己的专辑中收录了《雨丝》。这样看起来,郑愁予的诗,为中国台湾最早一批原创流行歌曲的文字之美奠定了基础,也传达了他们对本民族语言的情感。用胡亮的话说,这些诗“细腻而新颖地传递了一代人的‘失落感’和‘惆怅心’”。
这些诗歌以歌曲的方式传播,很快传到了中国大陆,被人们熟知。而1983年,诗人流沙河编著了一本名为《台湾诗人十二家》的书,这本书在当时销量颇广,影响了一代人的诗歌阅读。在书中,流沙河用狼、凤、鼠、虎等十二种动物,比喻了余光中、洛夫、痖弦、杨牧等台湾诗人,而郑愁予被比作“浪游的鱼”,这个比喻,精准地传达了郑愁予诗中的灵动感和艺术性,而著名的《错误》也被收入书中,再一次传播。就这样,20世纪七八十年代,郑愁予本人虽然远离故土,很少发声,但他的作品如同乘上了快马,不断流传,风靡大江南北。
2014年10月10日,郑愁予在华中科技大学作“从游世到济世——诗人的创作性灵”的人文讲座,人气爆棚,门口和窗外都挤满了大学生。
青芦与马蹄
1951年,18岁的青年郑文韬还是个高中生,他以“郑愁予”为笔名,开始在中国台湾的报刊发表新诗。他的笔名“愁予”,取自辛弃疾的“江晚正愁余,山深闻鹧鸪”,也源自屈原《楚辞·九歌·湘夫人》中的“目眇眇兮愁予”,“愁予”就是“使我哀愁”的意思。当时,台湾诗坛前辈纪弦对他的诗作颇为欣赏,两个人结为忘年交,纪弦在信中一直叫他“愁予兄”,但两个人一直没见到面。终于有一天见面后,纪弦惊讶地发现,这个笔名和文笔都十分典雅的“老先生”剃着光头,是个还在读高中的毛头小伙子。
其实,少年郑愁予的经历早已复杂到普通人难以想象。他出生于1933年,那时的中国大地已经笼罩上了战争的阴影,他的父亲还是一名军人,因此,用他自己的话说,他就是一个“抗战儿童”,注定要在战争中度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。郑愁予的祖籍在河北宁河(今属天津),他本人却出生在山东济南。四五岁时,他和母亲生活在南京,突然遭遇日军侵略,只好随着亲人的脚步四处奔逃。他们全家曾经在汉口、衡阳、桂林等地迁徙,也在逃难中去过出生地山东、老家河北,光小学就读了好几所。母亲在逃难中给他频频念诵的传统诗词,伴着战争、逃难和离乱的记忆,根植在他的梦中。
颠沛流离之后,郑愁予终于在北京崇德中学读上了初中。这所学校给了少年郑愁予一张宁静的书桌,也给了他少年时期最温馨的一段回忆。当时,他读了很多外国文学作品和新诗,学会了英文和唱歌,还写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诗《矿工》。当时他在北京门头沟参观游玩,在一个煤矿门口看到很多玩耍的孩子,孩子们告诉他,他们在等待父亲回来。而他知道,这些孩子的父亲是矿工,出门后很有可能再也无法回家。被社会现实触动情感的他,立刻写下了“你生下来,上帝就在你手上画了十字”这样的诗句。这首诗被老师大赞真挚动人,并推荐到了北大校刊发表。
日后回想,郑愁予认为,自己的诗歌中最珍贵的东西并非浪漫主义,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性和共情,是一种被他自己称为“人道主义”的情感。他开始喜欢上写诗,并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“青芦”,在报刊发表诗歌。但很快,因为战乱,他的文学生涯草草结束,他又陷入了马不停蹄的迁徙之中。直到几年后,他在台湾重新登上诗坛,人们才注意到,这个年轻人的诗中充满了流浪、迁徙,旅人的意象。除了“马蹄”,他在年轻时写下的那首《野店》中,那句“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,黄昏里挂起一盏灯”,也让人感到内心触动,流传甚广。其实,无论是“马蹄”还是黄昏旷野中的旅店,都是他流浪人生中最真实的画面。也因此,“旅人”成了郑愁予的符号和标签之一。
很快,随着境遇的变化,郑愁予的诗歌也开始悄悄发生变化。1956年,他在前辈纪弦的影响下加入现代诗社,成为台湾众多“现代派”诗人中的一员。几年后大学毕业,他在基隆港任职,开始接触高山大海和大自然,也初尝恋爱的滋味。于是,航海术语、地理名词,交缠着云朵、浪花、星空和少女的全新意象,慢慢出现在他的诗句里。他在名作《如雾起时》中写下过这样的句子:“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,你笑时不见/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/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”,也在《相思》中写过“只要轻轻地/把梦剪断/你一半,我一半……”,这些诗句灵动而敏感,仿佛一位情人在诉说情话。
那时,和郑愁予一样的“现代派”诗人们大都年轻,心中涌动着浪漫激情,但在保守的社会氛围中,这些正常的情感没有什么出口,只能诉诸文字。用诗人痖弦的话说,当时和他们一起写诗的女孩子很少,中间有人产生“感情的流窜”都是很可贵、很纯洁的。很多人“谈了一晚上康德”,什么都没发生。在这样的氛围下,郑愁予这些浪漫、典雅又带有诱惑力的情诗,迅速成为那个时代人们情感的出口。“旅人”就这样变成了“情人”和“浪子”。正如诗歌批评家、诗人胡亮所看到的那样,郑愁予的诗中有很多“旅人”意象,也有很多“浪子”的意象。
郑愁予也认可自己诗中那种“浪子”和“情人”的精神。他说过,好诗人必须得是一个好情人。实际上,这些“浪子”诗歌反映的也不是他真实的情感世界,而是他对生命的一种抒情性的理解。在那一时期,他曾经倡导及时行乐,甚至放话说“人活过三十岁就是一种耻辱”,他也喜爱饮酒、美食和音乐,享受情感交流的乐趣。或许,正是这种纵情表达的酒神精神,可以缓解命运带给他的无常感,也能表达他们那一代人最真实的内心世界。只是,命运不会让“浪子”和“旅人”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。1962年之后,郑愁予结婚成家,生儿育女,他的生活重心也转向家庭,浪漫的诗作慢慢减少。1968年,他应美国艾奥瓦大学“国际写作计划”的邀请访美,此后带着家人迁移到美国担任教职。至此,这位“宇宙的游子”,又迅速开始了他在世界另一端的全新旅程。
2019年郑愁予担任台湾东海大学荣誉讲座教授与驻校诗人期间,曾写下“饮酒的人活一生,过两辈子”。图/东海大学网站
他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
赴美之后,郑愁予不再参与各种新诗流派的讨论,自己也很少再发表诗歌。直到20世纪70年代,他才慢慢恢复了写作和诗歌发表。在学校任教的他,脱离了早年流浪的命运,生活变得安稳,诗歌风格也随之变得理性、平易。他的诗中开始出现更多的现代词汇,像波士顿公园、“五十肩”(即肩周炎)这样不合音韵的外来词和俗语,也会出现,更加不拘一格。随着年纪渐长,诗歌已经从抒情的渠道,变成了他的“日记本”,成为他记录与思考的方式。
人到晚年,他也难免生出更多新的感慨,过去他眼中浪漫的大海、高山、植物和少女,逐渐幻化为秋天的红叶,灼烧的夕阳和为了生活奔走的平凡路人。诗歌批评家、诗人胡亮指出,“郑愁予的诗歌风格,在去美国前和去美国后,区别还是很大的。考察郑愁予的履痕,其于1965年放下诗笔,1968年移居美国,1979年重燃诗情。‘中国郑愁予’以诗织锦,直追李义山或温飞卿;‘美国郑愁予’灵性渐泯,理性渐滋,去肉而存骨,写出若干仁侠之诗,又写出若干枯禅之诗,好比打了很大折扣的杜工部或王摩诘”。
不过,诗人仍旧是那个诗人。浪漫诗情或许会被生活境遇改变,但重要的记忆却不会因此而消失。1981年,郑愁予应邀回到中国大陆访问,在走访了北京、成都等城市,看过了长江三峡之后,又回到北京登机的那一瞬间,这个身材高大的北方人突然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。沉睡了多年的“乡愁”在这一刻又回到了他的身上。他想起,自己儿时经常看到北京的护城河,高大的柳树,水面上纯白的鸭子,也想念多年没有吃到的北方美食。在他的梦里,依旧有着北方的风物和人情。
过去的风物不在,诗人已经感知到了自己的衰老。人老了,儿时的记忆自然会常常涌现,于是这些年,人们偶尔会在媒体上看到,郑愁予回到中国大陆参加活动,回忆自己的童年。有时候,他会开口唱起自己的诗歌谱成的歌曲,或者年轻时学到的民谣,嗓音洪亮宽厚,乐感极好,感情也极深。人们才发现,这个从出生起就在四处漂泊的诗人,居然到老都说着一口北方话,乡音丝毫未改。他曾说,他的故乡是“portable”(可携带的)。如同诗人杨牧所说的那样,他们这群在异乡漂泊的诗人,只要有张桌子就可以写诗。而只要不放松对中国文字的要求,他们就永远有自己的家乡。
年迈的郑愁予,依旧常常念着自己从母亲那里所学到的第一首诗:“打起黄莺儿,莫叫枝上啼,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”诗中,在家中等待的妇人可以和丈夫在战场相聚,而如今,在异乡的梦境中远去的郑愁予,或许早已经回到了北方的家乡,看到了护城河、柳树和鸭子的身影,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。
参考资料:《他们在岛屿写作:如雾起时》,导演、编剧陈传兴。《朗读者:诗人郑愁予》,央视
发于2025.6.30总第1193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杂志标题:郑愁予:宇宙的游子离去了
记者:仇广宇
编辑:杨时旸